那是一个雨水飘洒的中午。

我俩面对而坐。

我认真看完那些材料。

我曾多次与张辅政交流，老人的言谈举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厚道、细心、有人情味且敢怒敢言。

内心五味杂陈。

问：为什么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这等于公开交战了……

答：老祖宗传下一句话，忍无可忍也就无需再忍。

张辅政神情凝重：我们这些人都七、八十岁了，已经到了忍者成佛的年龄了，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反抗？是把我们逼到了墙旮旯，都说佛皆慈悲，但这话并不完全，我还要补充一句，佛也惩魔，何况人乎？

问：是不是委屈多了，不想憋屈了？

答：说心里话，到了这个年龄，能忍能咽的，就忍，就咽了……

说到这里，张辅政眼圈红了。

……离我远的，贪官污吏我也恨，但离我很远，王志扬离我太近了，他也是做过小买卖，卖过煎饼油条。从苦里熬出来的孩子呀？那时他为了接近顺锋的头头，每天早早等着给一个回民的副总送纯豆油炸的果子和素菜，那个副总就受了感动，把他聘到了公司的办公室。后来他有权有钱了，就变了。变得太让人伤感情了，不应该呀……

但在与我们有直接关系的大事上，你不能做赶尽杀绝的事啊？

我们老工人口挪肚攒集资盖的遮风挡雨的家，你王志扬当总经理就贴出一纸告示，让我们在寒冬腊月限期搬走，不提补偿，无视诉求。

因为什么？是我们房子下边有矿！这不是要钱不要人吗？

我当时就说，别把我逼急眼了，逼急眼了，我抱着炸药爬上灯塔最高的楼顶上……你王志扬也有父母啊？你也是娘生父养啊？

我们为什么要告你王志扬，因为关系到我们生活，我们生死？

你王志扬当总经理发生了多少起矿难？死了多少人？多少个家庭妻离子散？

你瞒报矿难，移尸异地火化。用钱开道，逃避法律责任。

张辅政坐在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喃喃自语，也如一纸倾诉，更像是求天求地的祷告。

都是内心里的积蓄。

令笔者心生同情，但也有担忧。

问：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们这些老工人的所代表的一方，面对的是有人脉、有权、有钱、有改变事态能力的强势一方，存在着量级的差距，你不怕失败吗？

答：康作家呀，你当了一辈子的记者，社会光明和阴暗看到的太多了。可以说，有没有挫折，有。

但是，我们也不断地看到了希望。我给你讲过，就在王志扬在腊月强制我们搬家的时候，北京的周先生来了，他说的一句话，我感动了。

他说，要爱护工人阶级啊！就这一句话把我们救了。回北京后，他给有关部门领导写了信，就把我们救了。

现在有两个信息表明，王志扬的危机攻关正在起作用：

一是灯塔市某领导以组织名义给专案组去函，强调王志扬是管理企业的能人，企业离不开他，一旦判实刑，影响企业生产和灯塔市税收，建议专案组对其从轻处罚，不要判实刑。

二是顺锋一名基层干部给王志扬顶罪己定。现由灯塔检方依法办理了取保候审的法律手续。

张辅政的话触动了我。

在我重新开始写这部长篇报告文学时，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老人家可能当时就是受人之托，也许就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一个电话，让我这部长篇稿子，停笔了整整十年。

十年间，许多应该采访的当事人都陆续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他们还活着，我想，这个稿子可能会比现在的稿子要深刻精彩耐读些。

因为我剖析的不仅仅是一个民营企业家，我是想从这个民营企业家身上，折射出民营经济发展的历史痕迹留下的追今抚昔的政治借鉴……

如果承认一句话和十年封笔有相互的关联。

那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话题了。

含在其中的无疑是一个在更广泛意义上的官员的法制意识和政治信仰的缺失。

这种习以为常，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

我只想对老领导说几句话:

您每天都要看各种新闻，如果为见诸网络和报端的社会底层遇到了困难的百姓得到善待，而给有关部门打个电话，那种雪中送炭该有多好啊。

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讲给张辅政。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激动：

问：那个律师现在怎样？

答：死了！

问：怎么死的？

答：比较准确的消息是意外死亡。但也有传说是留下遗书，自杀。

老人一拍大腿：这就是因果。其实人这一辈子，最重要是品格。当官要为民，这是水和船的关系，有钱人要有仁慈，这是施与得的关系。

古往今来，这是定律。

这是大忌呀。

渡人渡己，这四个老祖宗留下字，你就品吧，其味无穷啊，你看宇宙空间里，所有的物体运动都是在转圈，仁慈和施舍也是转圈，所有的因都有果，所有的施都有报。

我总结出一句话：所有的善，是天不报，人报，所有的恶，是人不报，天报。

说到这里，老人瞅着我说：老康，你是作家，比我有学问，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语速很慢：老爷子，你这些话，代表着老百姓的心愿和认知，你说的是哲学啊，说的是天道，是人心！也是你本人，一个老矿工的信仰。

不想，老人听了我的话，转过脸去，泪慢慢从眼里流出，在鼻腮边停住。

我轻声说，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吧，我们都老了，经不起事啦，不要憋在心里……

老人转过脸：我也不想哭，是你说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们矿的事，你也知道，非常清楚的事情，为什么办起来这么难……

老人叹了一口气，老康，现在我都七十多岁了，当初来这矿的老工友，十多个人都没有了。老康，我们集了资，挖出这个矿，有这个矿股份，却没有换来哪怕是一句暖心话。

换来的是什么？

是我们自己集资盖的房子，也要被强行撵走！

换来的是拿人命当儿戏，出了矿难就欺上瞒下偷偷火化。

换来的是老矿工生活贫困，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到了我这个年龄，还要出去打工……

老人叹了一口气，老康，我们咽不下这口气啊，他们也有爹妈，不应该啊……

我们老工会主席在生前的时候我去看他。

那些对话的片段我说给你听……

………

他说，辅政，你说话能拿住理，我现在不行了，牵不了这个头了。你要领着老工人继续去上头讲理，讲什么理？讲我们的顺锋不能落入没有德行人的手里……